汪群超/
聽老師上課十幾年,有幾個問題不斷的被拋出來,但始終沒有答案。老師說:「我的答案代表我的功夫,聽了你也拿不走,你得自己找答案,那才是你自己的功夫。」其中幾個問題我連邊都摸不著,心想難道非要答對才代表練得會這套太極拳?這點存疑讓這些問題躺了好多年。說也奇怪,我的拳藝就這樣卡在瓶頸裡轉不出來。這套功夫實在詭異,不是拳打萬遍功夫自然來的尋常之道。老師常用手指比著腦袋說:「問題在這裡。」譬如分不清「力」與「勁」之別,練到再完美的力,它還是力,不是勁。有學生請老師點破,老師還是猛比腦袋,不發一語。我猛然一驚,突破瓶頸的關鍵在老師過去的提問裡 …
問題 1 :靠山功與發勁
師爺說:「力由於骨,勁由於筋。」但究竟由於骨或筋之差別為何?如何分辨?這關乎這套拳的練法,關乎養成習慣的是什麼?搞錯了,可能全盤皆輸。
老師說:「沒有被我摜到牆上去的經驗,你永遠不會發勁。」
這句話聽了幾十遍,我還是摸不著頭緒。發勁是打人,而被老師發到牆上是被打,分明是兩回事,何來因果關係?為何非要往牆上摜不可?一定要挨那一下,才能體會發勁的味道?
有一回練習發勁將人往牆上摜,我覺得我做得很整,可以很順利的將人摜到牆上轟轟作響。老師遠遠看到我的動作,跑過來對我說:「你這是推人,不是發勁,推人是用力的。」老師看我藉移位將人發出,乾脆在我發勁時把手欄在我胸前三吋當界線,不准我的身體超過界線。這下子我再也打不起來了。(驚憶十年前寫「美麗的誤會」一文,開頭描述萬壽師兄揪住我的腰際…再也動彈不得)練十幾年了,難道都搞錯了嗎?
原來我對發勁的觀念一直停留在移位推人。我靠移位把人「送」出去,靠自己身形的整將對方移走,頂多加個圓肘拔對方的根,我們還有一句口訣:「我移多少,對方就要出去多少。」因為這個概念,多年來我一直在移位上下功夫,卻忽略了發勁的原理與方法。
老師看我陷入困境,索性拉我到牆邊,轟轟兩聲,連摜我兩次,直說發勁就是這個味道;夾脊與牆面接觸剎那的爆發力,迫使體內的氣朝身體前方散發出去。雖然是被打,但是這股類似氣體爆發朝著一個方向而去的味道就像發勁。怪不得老師常形容發勁就像被針搓破的氣球一般爆發。既是像爆發,身體自然不需移位(移位反而爆發不出來),而且有彈力,像拉弓放箭。被打者因為受彈力而出,不會不舒服,若是被移位的推力送出,會感受到接觸點的壓力。被彈出與被推出撞牆,那種感受完全不同。難怪老師說要被他摜到牆上去才能體會這層發勁的原汁原味。
這次有點把我摜醒了,終於稍解開靠山功與發勁的關係。回家後拼命練靠山功,體會身體撞擊牆面的瞬間,夾脊與體內的氣跑去哪裡?如果只是身體的血肉之軀朝牆面撞去,沒有氣的擠壓爆發從身體前方散發出去,就好比抓著一塊豬肉往牆壁擲去,所有的撞擊都沒入牆壁,沒有任何反射的東西出來。難怪老師教靠山功時,總不忘說正確的撞擊,會聽到回音在對面兩個角落。
這個體會也帶到拳架的移行換位;每個初動、每個銜接、甚至每個位置都要自問:我在推(自己)嗎?還是像隨時要爆發的火山,等待一個觸動?簡單說,是否時時處在滿弦的弓,有不得不發之勢?
問題 2:老師常說:「你師爺說發勁像打噴嚏那麼簡單」
過去十多年對這句話的理解停留在「簡單」二字。老師不也常說:「會了,就很簡單,不會,就很難。」殊不知發勁的原理就像打噴嚏一般,先是蓄勁,後有不得不發之勢,一發動則一動無有不動。下次打噴嚏時,不妨擺個擠手體會發勁的味道。
問題 3 :接勁與發勁
老師說:「能接多少,就能發多少。接不下去,就發不了。」
這句話容易誤解,造成發勁時接太多,勁反而出不來,變成「推」了。平時練接勁時,能接愈多愈好,表示愈鬆、根愈穩,也是練習「吞」與「勁」。發勁時則是愈少愈好,比喻成打噴嚏也許還重了,師爺曾說:像 kiss 一樣,豈不更輕。
問題 4:大乘法與發勁
老師說:「大乘法佔應用發勁的 60%」(早年說 40%)。大乘法輕輕的晃,宛如水面上的荷花隨風搖曳生姿。而發勁如電光火石雷霆萬鈞,兩者有何關連?一個至柔,一個至剛,如果不能了解兩者的關係,大乘法肯定練錯,發勁的觀念也一定不對。從這裡鑽進去探索,太極拳應用一定會有重大突破。
問題 5: 老師說:「我從劍式的燕子抄水體會發勁的味道。發勁就是用劍」
這句話也是「懸案」,始終記得,但不解其意,直到對勁與力之別有些了解後,這句話變得有意思多了。燕子俯衝水面一碰即起,用抄水形容,不是「撲水」或「浸水」,更沒有沒入水中。練此式時,前腳一沾一回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如果說這是勁法,勁起何處?對我而言,老師這句話不再是懸案。
問題 6 :左家功法是拳架結合內功的黏著劑
有一句琅琅上口的話:「只有拳架沒有內功,拳架是死的。只有內功沒有拳架,內功是空的。」如何結合拳架與內功呢?左家功法是兩者結合的黏著劑。練過左家功法都知道不好練,但這功法如何能結合拳架與內功呢?換句話說,如何讓拳架是活的,而內功能用呢?
我想了好多年,始終不得其解,難怪拳架一直瀟灑不起來,更不知道內功該如何用?老師說太極拳靠「變」吃飯,而左家功法是關鍵。這可以從小五手、起落鑽翻、寒芒沖霄的動作看得出端倪。但當我們費力的練這些動作時,內功跑哪兒去了?當我們前仆後仰、屁股翹高高的、身體忽高忽低的汗流浹背努力完成這些動作時,肢體的緊繃不舒服,哪裡有半點太極拳強調的瀟灑飄逸?難道一直練一直練,終有輕鬆寫意的一天?練了十多年,我還是我,對左家功法一點都不喜歡。
有一天,總算讓我看出門道了。那次老師與萬壽師兄上手,剛開始是規規矩矩的四正推手,幾個來回後,開始「變」了。兩個身影在我眼裡飄動,當動作變化之際,萬壽師兄的身影相對老師而言,出現了「波折」(葫蘆柄),這折痕有時在膝,有時在後胯,有時在肩,有時在肘。若沒有與老師的對比,還看不出來。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一動無有不動」。
於是對「左家功法是拳架與內功結合的黏著劑」這個難題有了線索。記住兩條游動的身影,回家趕快練就是了。
問題 7:「把對方的手當刀,游走在刀鋒上」
老師要求我們練推手時,要將對方的手當刀。常說:「刀子來了,你能壓過去嗎?能用力嗎?」見我們老神在在依然故我,急起來了,拿出菜刀、螺絲起子、釘子直往我們身上招呼。這段戲碼在我學拳的歷程中不斷上演,而我認為把對方的手當刀,是一種情境練習法。一旦自己有力量落在刀鋒上(對方身上)便會受傷,藉此養成鬆(不用力)的習慣。
可是一旦要發勁怎麼辦呢?那是刀,我能朝它過去嗎?如果還想移位發勁,豈不是將自己送進刀口?於是過去的推手練習相當矛盾,轉換之間不斷的走化(或逃或閃)對方的刀,一旦要發勁了,卻又義無反顧的將自己送上刀口。
這個困惑直到對「勁與力之別」有進一步體會,才豁然開朗。所以把對手的接觸點當刀不是情境,是真實的。因為不移位發勁,自然不會將自己推向刀口。
這個困惑一解除,推起手來不再消極閃避,而是積極的找尋或製造對方的錯誤,一旦機會來臨,要讓對方一觸即跌。心態改變是轉機,但身體要能跟上,關鍵就在這個「游」字,也就是師爺說的:柔腰百折若無骨。說穿了就是「同動」,也就是「一動無有不動」。徹底的讓每個地方先動起來,再一個個拉進來對稱動、一起動,裡面外面整合動,慢慢的會感覺身體的骨頭、甚至五臟六腑「不見了」。「不見了」不是骨頭真的練到化掉了,而是如莊子說的:「忘足,履之適也」(履:鞋子),千萬別再削足適履了。
問題 8:老師說:「你剛跟我推手的過程,不是撐就是蹲」
一撐一蹲就是忽高忽低,違背了太極拳講究的平正均勻。有一次跟老師推手,來回幾下後,老師對我說:「你剛剛不是撐就是蹲。」隨即再推一次,這次我特別小心,盡量讓自己平平的移位。結果,老師還是說我撐與蹲。
這實在令人洩氣,不過也指出我對撐與蹲的誤解。如果不能確實分辨「撐蹲」與「不撐不蹲」,永遠會撐蹲下去,因為從小到大我們就是靠撐與蹲來移動身體的。最近拜認識「勁與力之別」之賜,我終於有點懂了。簡單說,撐與蹲是負重,所以心臟負荷較大,比較喘,久做或落低些,大腿容易酸。如何才能不負重的移動身體呢?關鍵在「旋」;身體的重量靠自身的旋走化掉了,連自己的重量都不承受了,何況別人的力量呢!不過旋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因為人就是人,不是神,部分還是靠精神面,也就是「放」得下、「捨」得掉。類似的觀念像「勁與力」及「伸縮與吞吐」之別,都要仔細分辨清楚,請會的人幫忙認證,才不會走太多冤枉路。
問題 9 :橐籥功與養丹
老師說:「我們這門功夫練到最後,有形的只剩橐籥功(動),無形的只剩養丹(靜)。」
這句話聽過很多次,每次聽都是「無感。」長期來練這個功法好像在磨練心性與考驗意志力,一點味道都沒有,卻被老師說得像蓋世武功(當然也看老師示範過無數次),讓我想放棄都覺得不好意思。最近在別的地方有些進步了,對這個終極功法有些不同的練習心態。練這麼多拳架功法劍法內功,最後歸到一個橐籥功,可見這不是單一片面的功法,而是化生千億歸抱一的「一」。它代表整體太極拳,不該只是任督二脈你推過來我推過去,要用更宏觀的心態來練習。難怪老子說:「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
結論
寫到這裡非常感慨,十年前寫「甜蜜的包袱」一文時,已經具備許多本文的觀念,但十年之間落實不夠,還是走偏了,繞了不少冤枉路。老師說他沒有走錯路,因為他從生死關切入,推回到這套拳該如何練。老師說要聽話,但這話要如何聽呢?我看到一個現象;老師說:「膝蓋對腳尖。」練了幾十年的老師兄很聽話的做到膝蓋對腳尖,但是拿膝蓋去對腳尖,其他的地方呢?老師說:「膝蓋不准擺動。」練成用力頂住膝蓋不讓它動。所以老師常說聽他的話要聽出弦外之音!但誰能保證不會錯意?
老師彈出弦外之音,我們要用回響來呼應,讓空谷回音不斷繚繞,
激盪出太極拳的本來面目。
刊登於 2013 年《神龍日特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