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旭宏 /2023/07

緣起

2014 年四月，老師從三清觀回來後，告訴大家要多練「別塵洞」的功夫，五月便飛到澳洲去閉關寫書。出發前，特別要大家「每個禮拜把上課心得寫在本子裡，老師回來要看。」

我在拳藝上沒有什麼優點，但做筆記倒算是強項，每週上課回來，本來就會記錄整理。這段時間眾師兄們特別努力練習，彼此修正；汪群超師兄、吳萬壽師兄認真指導，我在筆記本上寫了滿滿的塗鴉。在老師回來之前，趕在最後關頭還特別整理了一份工整抄錄的摘要，方便老師檢閱。

老師閱後，在我的筆記末頁親筆寫了一段評語：

旭宏：近來你頗多努力，希記到，先天後天一紙之隔，稍不小心，便又落於後天陷阱，你所記多半仍為後天所困。
放開包袱，別塵是甩掉後天，練進別有洞天，我們追求是形上功夫，形下只是工具、模型，何苦不到別有洞天，練回來？
國忠
23.09.14 小桃園（源）

要知道，在那份筆記之中，別的不說，光是「發勁法」，我就整理了十七種之多。結果老師輕描淡寫地一句「你所記多半仍為後天所困」，一道晴天霹靂，把我打回原形。一時出現了一點點——就像是在網路「同溫層」討拍，卻被公審得體無完膚——空虛寂寞覺得冷，那種感覺。

天吶！如果我所記的種種，是「困於後天」，那麼「先天」又是什麼？為何不是找到先天之後練過去，而是「何苦不到別有洞天練回來」？

想起入門第一天，老師鄭重介紹本門內功是「先天太極九轉玄功」，當時只當成是一個名詞。總以為我只要聽話、認真練，總有功德圓滿之日；有朝一日瓜熟蒂落，「先天太極」就會落在我的身上。老師晚年常說「我現在是壓箱底的功夫，甕底的酒。」我也自詡是認真的學生，筆記做得勤，奈何走到此處，「仍為後天所困」！

無論如何，還是要振作。老師都點得這麼明白了，若不去找答案，二十幾年的功夫不就等於白練。但是，要怎麼找答案呢？

迷途旅程

老師評語中提到的「形上」、「形下」，典出《易經》〈繫辭傳上〉第十二章，原文為：

「是故，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鄭曼青，《易全》，第51頁。）

鄭曼青師爺註解曰：

「道與器不相離。道者，氣與理也。器者，象與形也。氣與理，形上者，附乎天。象與形，形下者，附乎地。天氣下降，地氣上升，則氣得化而理生焉。」 

白話一點說，形而上者，是無形的東西，包括看不到的「氣」和道理；形而下者，是有形的，包括看得到的東西和外形。

在老師的評語中可以看出來，「先天」屬於「形而上者謂之道」，「後天」則屬於「形而下者謂之器」。

有點眉目了。

道家修行中的「盡性了命」、「性命雙修」，似乎也和先天、後天之學有關。簡言之，「性」是指與生俱來、不隨身滅的本性，屬於先天；而「命」是指有形的身體維繫的生命，屬於後天。在〈全真道「先性後命」的內外因〉（黃鴻文，〈全真道「先性後命」的內外因〉，中國學術年刊第三十三期，2011，第104頁。）一文中歸納為：「性功乃偏重心理的、精神的，命功乃偏重身體的、物質的。」 若依照前述「形上、形下」之別，性功偏重於形上，命功偏重於形下。（請恕筆者在此先做粗略的二分法，其實性功、命功之中均有形上與形下之學。）

道家南宗經典，張伯端真人所著《悟真篇》〈七言四韻〉第五首有言：

草木陰陽亦兩齊，若還缺一不芳菲。初開綠葉陽先倡，次發紅花陰後隨。
常道即斯為日用，真源反此有誰知。報言學道諸君子，不識陰陽莫亂為。（清．朱元育，《悟真篇闡幽》，自由出版社，再版，2009，第48頁。）

清初雲陽道人朱元育註：

「此章言性命之功，必須全修也。」

筆者粗解：綠葉與紅花是草木植物有形的「命」，但是若沒有先天本有的初開綠葉、次發紅花的「性」在無形中操縱，後天生長的「命」何以能夠圓滿？

「百代丹經之祖」《周易參同契》，其〈坎離二用章第二〉有言：

「以無制有，器用者空。故推消息，坎離沒亡。」（清．朱元育，《參同契闡幽》，自由出版社，再版，2013，第32頁。）

朱元育註曰：

「可見無之足以制有矣。世間有形之器，體無不實。究竟實而有者，不能自用，惟賴虛而無者。有以制之。老子云：『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是也。」 （「坎離沒亡」部分先不討論）

世界的運轉需要「無形的形上之功——性」與「有形的形下之功——命」的配合，才能成就。以日常使用的器皿，玻璃杯為例。玻璃杯有形有質的部分，在那一層薄薄的玻璃，而玻璃包圍的是空無一物的空間。假設一個物體只有玻璃而沒有盛水的空間，那可能是一個琉璃藝術品，不能稱為玻璃杯；只有空間而沒有物質的部分，那就只是一團空氣。玻璃杯之所以能夠有盛水、盛飲料的功能，必須要有「有形的玻璃」與「無形的空間」的同時存在，才是一個有用的玻璃杯。所以形上與形下必須合一，否則對人生無用。

儒家四書《中庸》，開宗明義第一章言：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鄭曼青師爺註釋：

「髯按天命之謂性，即猶天命令之為人，則即具有人之性耳，若命令之為禽為獸，亦即為禽獸之性已耳，性之有所分別，如此而已矣。」 （ 鄭曼青，《學庸新解》，台灣商務印書館，二版，1987，第27頁。）

筆者粗解：天命是看不到的，但是天命為人，即有人性。依循人性，即為有道。若是人道有所偏差而必須修正，那就是「教育」。

現代科學的先天、後天觀念，與道家的這部分竟然有些相似。

如基因、本能、大腦的結構與功能⋯⋯是屬於先天的部分，從外表不可見，但隨遺傳而來，不可擺脫。人類的基因組成與黑猩猩差了一點點，人類與黑猩猩便成為不同的生物。本能是與生俱來的，如：求生是生物本能、人類有模仿的本能，不需學習。大腦額葉掌管人的性格，有人性格外向，有人性格內向，這與大腦額葉有關。這些都是與生俱來，無法由後天改變。

而社會、文化、教育則屬於「後天」。筆者是學校老師，任教班級常看到在台灣社會長大的孩子，不論外表是白人或黑人，表情、動作一看就知道有濃濃的台灣味。這就是後天學習而來。

中醫也講先天、後天。「腎主水，腎主骨，腎為先天之本。」「脾主肌肉，脾主後天。」醫道同源，記得老師上課時曾說過，出生前，肚臍與母體相連，神闕是屬先天；出生後，開始自己呼吸走肺經，是屬後天。桃心訣大拇指置於臍上，是先天接後天。

哲學上有先驗知識（如數學與物理學）與後驗知識（如社會學與法律學），那就與道家的先天、後天之學沒有關係了。

柳暗花明

自從老師寫了那段評語之後，匆匆過了八年，我從未忘記追尋「先天之道」。一路走來，也看了不少風景。若讀者看了前述那段「旅程」，一路上跟著我一起點頭：古人說得真有道理，果然「人之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呀⋯⋯

那麼您大概跟我一樣，也迷失在大道之中了。這些研究，對於我的尋找「先天」的目標來說，一點用也沒有。我並沒有覺得比當初多了解一點如何「到別有洞天練回來」。

到了 2022 年某一日，我照常庸庸碌碌的在路上奔波，走在住家社區前的人行道上，竟微微扭傷了腳踝。自己也覺得好笑，怎麼沒有踢傷、磕傷，自己走路也能傷了自己。當下只好放慢腳步，小心不讓傷勢擴大，繼續趕赴目的地。走著走著，我瞭解了受傷的原因。剛才我自以為最快速的走路方法，其實並不是自然的走路動作。在不自然的動作之中，遇到地面的起伏、貓咪突然竄出的變故，我自己的肌肉筋骨互相扞格，就把腳踝給弄傷了。

那麼，要怎麼走路，才能又快，又不至於受傷呢？接下來的幾天，我走路的時候，就順便研究「走路的方法」。

我得到一個結論：最好的走路方法，就是自然的走路方法。我必須尊重先天的運動本能，讓它掌握全身的骨骼、肌肉、筋膜的配合，去完成走路的動作。回頭看看，我原先自以為可以快速有效率步行的方法，根本就是自我傷害的陷阱呢。

然後，我忽然懂了。

旅程的小憩

原來老師當年所言：「你所記多半仍為後天所困」，指的是，我的筆記，記錄的都是些「自以為有用的方法」，但是，那些方法其實都不是老師要我們練的東西。那些自以為有用的練法，都是用自己的後天知識理解來的，可能除了把自己弄傷之外，並沒有什麼用處。

老師自三清觀回來之後，早已言明他老人家教的，是「純先天、純炁功、純道家」的道家傳統太極拳。但麻煩的是，我們這些大頭學生，每一個人都是「純後天」，用後天腦，要如何理解老師的「純先天」？也難怪我尋找「先天」找得跌跌撞撞。

汪群超師兄開竅最早。汪師兄曾經說過，「我們這門所學的，不存在我們的經驗之中，是一般人根本想像不到的東西。」那是什麼東西？「那是只有懂的人才知道的東西。」

我可是老師認證過的「後天腦」，但多虧了我那受傷的腳踝，我現在也有一個切入點了。回想初入門時，老師教的熊經、拳架，都要求「平整均勻」，頭頂不能有高低起伏，我就從這裡著手。

跟從前的練法唯一不同，就是我不再對練法強做解釋、或走捷徑，想依照別人幫我改的動作練就好。只有像初學者一樣，聽老師的話，努力做到平整均勻的要求。就如同老師2015年對大家說的：「把自己當成初學者，重新開始！」現在我可以體會，兩腳的虛實轉換，只要是出自我自己的濁意、拙力，就一定是錯的，若是自然交替，正確的機會就比較高一點。

如果一切條件俱足，「清升濁降」是本當應有的現象，自然出現。若是要自己去做些什麼來叫出「清升濁降」，我現在可以肯定，那個被叫出來的「清升濁降」，也一定是假的。

我現在看書的態度也不太一樣。以《黃帝內經素問》〈上古天真論篇第一〉為例，我從前把它當成道家秘笈在看，恨不得整篇背下來。現在看來，是道家的祖師爺在告訴大家要少做什麼，而不是要多做什麼。

余聞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歲，而動作不衰；今時之人，年半百而動作皆衰者，時世異耶？人將失之耶？
岐伯對曰：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於陰陽，和於術數，食飲有節，起居有常，不妄作勞，故能形與神俱，而盡終其天年，度百歲乃去。今時之人不然也，以酒為漿，以妄為常，醉以入房，以欲竭其精，以耗散其真，不知持滿，不時御神，務快其心，逆於生樂，起居無節，故半百而衰也。（清．張志聰，《黃帝內經素問集註》，文光圖書有限公司，初版，1982，第1頁。）

上古之人過了一百歲還「動作不衰」的原因，從岐伯的回答中看來，並不是上古之人「做了」什麼，而是上古之人「不做」什麼：飲食節制，起居規律，不濫用體力，「故能形與神俱，而盡終其天年，度百歲乃去。」而今時之人五十歲就「動作皆衰」，究其原因都是「多做」了什麼，起居沒有節制，「故半百而衰也」。

在老師的《道家傳統太極拳揭秘》中，我的尋找先天之旅，終於找到落腳的地方。原來老師早就把答案公布在這裡了，我這個笨學生卻繞了一大圈，回頭才看到：

純道家是什麼呢？最簡單的說法是形而上謂之道，形而下謂之器。道是形上，是無形、無象、無色、無味，既是無形象色味，何苦整天埋在看得見的招式上下功夫呢？

謝謝老師，我現在比較懂了。有很多功課要做，暫時不用出去東找西找了。也衷心感謝汪師兄的指導，師兄在正確的方向對我頻頻招手，讓我的尋找先天之旅，少走了很多冤枉路。

在神龍山莊後山的三清閣，入口處的對聯，是老師續山西太原東門外三清觀正殿對聯殘字而來：「隨心同自然而然，修真問原來本來。」我自己要記得，隨時體會如何自然而然，常常問什麼是原來本來。也與所有同門同道共勉之！

刊登於 2023 年《原幾》雜誌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