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曼青先生講/
摘要
一、孔子之道與人近,老子之道與人遠;孔子講修己安人,以安百姓之道;老子講修己以長生久視之道。
二、孔子之道,注重中庸一貫的道理,所講的無為,是真正的無為;老子之道,注重剛柔與陰陽變化的道理,所講的無為是無不為的大為。
三、孔子講「善善惡惡」,「以直報怨,以德報德」;老子講「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以德報怨」。
四、總之,孔子專講人道,老子專講天道、地道,這是孔子與老子大不同處;所同者是孔子之道與老子之道的立足點,都是站在人道、天道、地道上,這三道並行不悖,宇宙才得完整。
今天兄弟講的題目是「孔子與老子之異同」,這個題目,各位道長當然知道的比我更多;我今天僅就個人的觀點,分別把孔子與老子異同的地方加以敘述。
孔子比老子年紀輕,但我把孔子舉在前面,是因為孔子的道與人近,老子的道與人遠。孔子是講修己安人,即所謂修己以安百姓,這是無限的偉大。不過孔子講修己,老子亦未始不講修己,只是老子講的修己的道理是長生久視之道。講老子如撇開長生久視之道就距離老子太遠了。孔子是述而不作,要問他時他才答;他注重中庸的道理,孔子之道一以貫之;孔子講無為是真正的無為,老子雖是講無為,但他所謂的無為是無不為的、無不能的。譬如他講到政治,他說「治大國若烹小鮮」,就是比喻治理一個大國,像烹一條小魚一樣。講到用兵,他說「以奇用兵」,所以他的無為是無不為。他所講的「小鮮」與「奇」,皆係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情,從這一點看來,老子實在是有所大為的。他平常總是講「小國寡民」,並且說「非以明民,將以愚之」,這完全是有為的。有的人不知道老子說的是什麼意思,所以講老子時,愈講離老子學說愈遠了。
兄弟對於孔子與兩人,以前曾作過比較,因為我早年對老子比較接近,年輕的時候,很看了一些老子的東西,當年我以為孔子是學不到的,孔子的弟子講孔子是天縱之聖,自有聖人以來,都不及孔子;黃帝以後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都比不上孔子的偉大,我們怎麼能學他呢?所以年輕的時候,兄弟就覺得這條路不敢走,於是就看看老子。兄弟自幼體弱多病,覺得對老子或許比較接近,可是當時看老子的學說,實在一點也不知道他講的是什麼。
民國十四年,我住在上海,買了幾本王陽明的著作,因為陽明先生也是學道、學佛的,我覺得他的思想同我好像有一點相近。陽明先生說:「我看到程明道講,孔子的道理是人人可行的,好像人穿的衣裳、吃的飯一樣,不要把它弄錯了。」於是陽明就回頭來研究孔子之道。他以前也是覺得孔子是天縱之聖,同天一樣高,沒有階可以下去,集大成的聖人,怎麼能夠學到呢?所以他沒有學。但當他研究孔子以後,覺得孔子的道理對人類的確再近也沒有了,於是陽明就學孔子之道。我於民國十七年,從武進錢名山先生遊,並在他那裏寄讀,這時發覺孔子的道理實在與人非常接近。可惜當時我身體太壞,不能作進一步的研究,到了二十幾歲,我的健康情形更壞,生命亦幾乎難以保持,那時有一位老先生介紹我學太極拳,於是起死人而肉白骨,三年之間,身體就恢復了,所以我對於老子極感再生之德。因為對老子的道理,只有中國的太極拳講得最透澈,只需運用一點精氣的工夫,竟能如此裨益人身的健康。以上所述,是說明我對孔子與老子,是在不同的觀念間認識的。
我在五、六年前著了一本書,叫做「人生哲理之管窺」,當時要譯成英文,請了一位外國對中文很有造詣的博士翻譯,翻了三個月,我看了以後,覺得不很高明,這位老博士說:「鄭老師,我看過十七本翻譯的易經,二十多本翻譯的老子,為什麼還說我翻譯的不行呢?我說:「你翻譯的道理,不是我所講的。」於是我們再繼續研究,後來我第二度把易經及老子講給他聽,結果他所翻譯的還是不對;於是我就到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自己去看,發現十七本易經及二十多本老子完全不對,比方老子所說的「虛其心,實其腹」這句話,他說是「心要虛,腹要吃飽」。老子講的是聖人的話,難道就是肚子吃飽就行了嗎?又如老子講:「天地不仁,以萬物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他竟解釋成「地不為獸生草,而獸食草,不為人生狗而人吃狗」,這豈不是大錯!英國威來註老子,威來是個很有魄力的,他說:「二千多年來,中國註老子的,現在存在的尚有七百多人,中國沒有一個人能講這七百多人都沒有懂得老子之心,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一個外國人居然大罵中國七百多位註老子的人,沒有一個懂得老子之心,我聽到這句話很不舒服。於是我便下定決心註老子,我個人得了老子很多的好處,當然應該盡力從事。經過一段長時間,註釋完成後,即由任嗣達先生翻譯成英文,有很多人稱讚他翻譯的極佳,所以我也感覺很光榮,於是我就在外國教老子。
我註老子不敢隨意加一點自己的意思,完全以老子自己的話註老子。老子說:「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我原沒有意思要著什麼書,我只是以老子的道理註老子。在台灣有一位朋友嚴靈峰君,研究老子四十多年,他講老子是姓老,並不姓李,在春秋時代只有姓里的,叫里克、里革的,並沒有姓李的。如果有的話,一定也有一個出名的人;但是根據史書記載,在老子以前姓李的並沒有很出名的人。這個說法,我很佩服。後來我就把我註的老子寄給他看,請他照實批評,他看了寫信給我,他說:「你用老子的道理註老子,我沒有辦法批評。」
我註老子的原因:第一、是外國人威來罵中國人註老子都沒有懂得老子的心;第二、是我對老子報答再生之恩德。因為世界上想知道老子的人太多,而對於孔子亦誤認為像耶穌一樣傳教的人;我註老子的另一層意思,就是要讓人先懂得中國的老子,再講孔子;不懂得老子的道理,就不能懂得孔子的道理,所以後來我就先註中庸、大學、論語這三部書。我註的「學庸新解」,已由台灣商務印書館印行。
孔子與老子相去多遠,我曾寫了一篇「道德論」,在台灣發表。這篇東西的意思和韓文公的「原道論」有點不同。韓文公講:「其所謂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也。」「凡吾所謂道德云者,合仁與義言之也。」他的意思是說老子的道與孔子的道不同,他學的是孔子之道,孔子之道是講仁義的。韓文公的說法,我有些不大贊同,假使不配仁與義,就不能稱為道、不能稱為德,道與德一定要合仁與義。那麼易經上講:「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這是三個基本。天道用不著配仁與義,地道也用不著配仁與義,立人之道一定要配仁與義。如果說道要配以仁與義,那麼天道、地道都可以取銷,那也就沒有天道與地道了,所以我覺得韓文公對於這一點講的不夠特透澈。我所講的老子之道,就是取剛柔、陰陽的變化,這道德兩個字,更是根據易經來的,天之資始道也,地之資生德也。老子著的「道德經」這「經」的解釋,就是「常」也,也就是長久不變,永遠不變的意思。所以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意思就是說可以講出來的道,不是長久不滅之道;可以講出來的名,就不是長久不滅之名。老子所講的是天之道、地之德、陰與陽、剛與柔,他不講人道。他也許事故太深,他講無為,如果要有為,人可能都作假,所以老子是講真的,把仁與義都撇開,不要以智治天下,要以愚治天下;仁也不要,義也不要,天地不講仁,所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即天地不仁,視萬物等於草做的狗,芻狗是從前一種巫祝祭祀的物,拜祭以後就丟掉了。「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聖人同天地一樣,也不以人之所以為仁、沒有私心,視百姓同芻狗,與天地視萬物是一樣的。他這兩句話,把仁義兩個字推開,他講另一個道。孔子決不講遠的道,他說:「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有關自己生活上的事情都不曉得,問死的事情做甚麼!他問曾子:「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我們知道「盡己之謂忠,推己及人之謂恕」,忠恕是兩件事情。孔子說:「忠恕離道不遠。」那裏來的不遠的兩個東西,當作一個東西來貫道呢?以兄弟看起來,實在不能這樣講。孔子的道理,是自易經裏「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一章出來的;因為孔子曾作易繫辭,所以我認為我用易經裡孔子的話,來解釋孔子的道,才不會離孔子的道太遠。
上面這個圖裏的白色就是氣(天),黑色就是象(地),這黑白間的一條線就是理。所謂聖人,就是伏羲氏。伏羲創八卦、太極。這個聖人以河圖、洛書的原則加以轉變,從直變為圓;因為直道是走不通的,把這條線彎成圓,才能陰極生陽,陽極生陰,陰不離陽,陽不離陰,都能通順,周流不息。除了這三個道理外,世界上再沒有別的道理,不論人或萬物,都不能離開這三個道理。
我們將孔子與老子綜合來講,老子講天道、地道,孔子講人道,這三個道合起來,宇宙才完整;所同的是立足點在這三個道上,所異的是孔子專講人道,老子絕不講人道,專講天地的道理,這是有大區別的;但是各人講各人的道理,彼此並行不悖。現在學孔子的人,絕不肯講老子,甚至還要大罵老子;學老子的人却會說,你的老祖師曾問禮於我的老祖師,於是雙方就不免發生起爭論,其實這真是多事。我所著的「道德論」中,也提到幾點韓文公的講法不對,比方當時他說:除士、農、工、商人士外,又添了佛、道人士吃飯,是多餘的了。其實世界有那麼大,那裡能計算那麼清楚,覺得這佛、道人士在世界上是多餘的,這種人一樣具有良心,還是往善路上走,為什麼要反對他?世界上有幾個孔子,有幾個孟子呢?幾千年來只有一個孔子、一個孟子,其道並沒有墜,天地也並有沒有崩,你要那麼多的人支持這個道理做甚麼嗎?世界上能生兩、三個周公嗎?能生兩、三個諸葛亮嗎?都用不著,真正的人才有一、兩個就行了。你要發展你自己的東西,不要怪人家,老子沒有害孔子,你拼命反對老子是多餘的、不必要的。我也說過,這兩千五百多年來,能夠曉得老子的只有一個孔子,孔子說老子「其猶龍乎!」這句讚詞是何等的深刻!我們如果要推翻老子,那就要先把論語推翻。孔子一生不講一句離開人的話,他以「其猶龍乎!」這句話來恭維老子,簡直可以說是把老子捧上天了。實在老子的思想是特別的,其立場也很難逆料,孔子說老子的這句話,仔細看看,不是對普通人講出來的,老子已深刻悟透了道理,不能以普通人看老子。老子這部書,還有許多人不以長生久視之道來解釋它,真使我有些不了解。像孔子見過老子,可以講老子,別人都不能;所以我說老子沒有辦法解釋,只有以老子自己的話來解釋,我所講的老子是如此。
有幾點和孔子大不同的地方,比方老子講:「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這個人還有是非嗎?不是的!老子的道理是從易經來的,易經上說:「見惡人無咎。」就是不要對壞人不好,這是處亂世的道理。世界太亂了,抓這些惡人做什麼?所以老子說:「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這與孔子的「善善惡惡」相較,兩者不是相對比的東西,老子是有另外的一種看法。比方老子這本書,是沒有可以引伸的。例如「以德報怨」,我恨某一個人,要以德報他。孔子聽了這句話,覺得人家對你有德要報他什麼呢?所以孔子引伸出來「以德報德,以直報怨」的話。這句沒有絲毫隔閡話,只有聖人才能講得出來,如果以暗殺、挑撥是非報私仇,這就不是直了。這「以直報怨」的態度,真是光明磊落,雖然我和某人有怨,還是該怎麼樣就怎麼樣,這是孔子的道理。
孔子與老子之異同如此,最不同的長生久視之道。人有生必有死,但長生是講生而有用。顏回如果多活幾年,他的許多道理都可以發揮出來;諸葛亮多活幾年,天下尚未可料也;要這樣的人長命才有用。我以為長生久視如果有用,就長生久視;假使沒有用,龜鶴延齡,對人類有甚麼益處?多活幾年與少活幾年又有什麼不同?所以這一點大不相同。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也。」即早上聽到道,晚上死了也可以。聞道是聞做之人道,我是人,不是畜生,如果沒有聞人道就死了,來生還一樣不會做人。所謂立人之道,是能使人站立起來,不能使人站立起來,不人道,也就不是人了。人,總有一天會死的,在世界上活一天,就要做一天的事。我有一篇文章,是講孔子與老子的異同,其中列有幾十條,惟因時間有限,不能詳舉。
此外,還有一件事情,要在此附帶說一下:我在幼年時候,有一位表哥在德國學哲學,我那時問他什麼叫做哲學?他說你不懂,哲學是從外國來的,中國沒有哲學。我對這句話印象非常深刻,始終沒有忘記,所以我要研究哲學是什麼東西。後來看了許多哲學書籍,才知道求高深知識、道理的就是哲學,世界上各種高深的道理,是沒有不在哲學裡的。我認為「哲學」一詞,最早是日本人翻譯過來的,將「philosophy」直接譯為「哲學」是錯誤的,於是我就對「哲學」這一名詞寫了一篇文章,中英文對照,送給張曉峰先生發表。我在文中指出中國的書中有「明哲」、「聖哲」等詞,外國人把這個哲字盜去了,反過來罵中國沒有哲學;把中國的哲人老子與孔子也都推翻了,並且在「哲」字下面加一「學」字。聖與哲是不同的,孔子的弟子對孔子說:「夫子聖已乎!」孔子說「夫聖我不能。」可是孔子到了臨死的時候說:「哲人其萎乎!」他自己承認是哲人,不敢自居聖人,所以聖人哲人相距很遠。所謂聖,譬如是道,哲就是德,道能學,德不能學,道是放諸外的,德是置諸內心的;「哲」只能稱哲理,不能稱「哲學」,所以「哲」字下不能加一「學」字,我這篇文章先送給顧維鈞先生看,他看過以後說:我在幾年前就有這個想法,可是講不出來,現在你講得好極了。他這樣一說,我的膽子就更大了。嗣後我送給幾位八十幾歲的外交家看,他們也都說我的說法非常對;過了兩年,我在哥倫比亞大學看了章太炎先生的著作,有一段也認為「哲學」一名詞翻譯錯誤了。最後,我須在此強調一句:我們中國兩位萬世不朽的哲人-老子、孔子,都是講哲理的,「弗羅索非(philosophy)」只是講智學而已耳。
連載於 時中會訊第 2, 3 期
倒數第九行 孔子說「大聖我不能。」 師爺原文是夫聖我不能,不是大聖,意思完全不一樣。
謝謝,已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