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旭宏 / 2025.02

前言

前幾天一時興起，問我家夫人：「欸欸，以妳看到的，我是不是每天都有練拳？」

夫人頭也不回地說：「對啊。」

這聲「對啊」代表我家夫人多年的認證，得來不易。

的確，我自從學拳以來，包括夫人沒看到的那幾年，除了幾次熬夜趕報告，害得有幾天沒練到拳，其他的時間，還真的都有每天練拳。不過本文的重點，並不是要說，只要每天練拳就能得到超凡的功力 （我也並沒有）。太極拳不是這樣運作的。太極拳是這樣：在你懂之前，都在不懂的狀態；拳練再多也一樣。

讀者可能會問：那我看這篇文章有什麼意義？

太極拳的內涵，並不只有「發勁」而已。除了持續追求老師「石破天驚，掌發人飛」的功夫之外，我也在練拳時刻當中慢慢的成長。我要分享的，是這個成長的過程。

中篇

我睡前運動的習慣，是在國中階段養成的。

國中的時候，踢了三年足球。倒不是什麼校隊運動員，只是我們班體育老師懶得教太多種運動，在國一上學期教了一些足球基本動作之後，接下來就沒有新進度了。班上同學也愛踢足球，放學後還會留下來分成兩隊比一場。為了在球場上好好表現，我慢慢養成了每天晚上做一些體能運動的習慣。也因此在高中時練過頭受傷了，所以我才會找上門來練太極拳；但這是另一個故事了。

唸大學時拜師入門，第一天去晉江街道館上課，老師就說要把太極拳當藥吃，每天一帖藥，君臣佐使：熊經、鳥申、降魔降心、拳架，才能脫胎換骨。老師都這麼說了，用現在網路上的說法，「那我還不練爆！」晚上的睡前運動，當然要改成練拳。

晚上的練拳，一開始只是延續原本的運動習慣，沒有什麼目的，只是把原來練的仰臥起坐、交互蹲跳、伏地挺身，改成熊經、鳥申、雲手⋯⋯罷了。老師當時上課常說，「大家回去，高高低低練，快快慢慢練。」每天我練拳的時候，就試試高一點、低一點、快一點、慢一點練拳，看有什麼不同。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自己練拳不比在道場，練對練錯都沒人管。但是練 20 次熊經，就覺得肩膀也痠腳也痠，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這樣會不會太不好意思？就稍微計較一下，是不是手抬太高？腳蹲太低？改一改。站單鞭，拿個板凳放在眼前，鬧鐘放在上面，一邊站一邊看時間，發現五分鐘好漫長⋯⋯。在道場學四正單練時，老師的功課，是回家每天練 50 次，當然四正就是那段時間睡前陪我的夥伴了。

拳架的每一動，每一個功法，四正單練、大扌履單練、基礎劍法、五行劍、五十四式劍法⋯⋯，都曾經是晚上陪伴我消磨一段時光的好朋友。只有降魔降心，跟我的關係，一開始並不太好。

回到大學社團時代，社課時學長師兄們帶團練，熊經、鳥申、拳架都還好，就是降魔降心，每次都站到我好像要橫紋肌溶解。導致我在家每次想到要練降魔降心，就開始心跳加速，額頭冒汗，好像 PTSD 就快要發作。所以我的睡前練拳菜單當中，當時「降魔降心」、「金樑換柱」、「橐籥功」這三個選項是抽掉的。

直到 1999 年，心想，二十世紀都快過去了，怎能再冷落降魔降心？這才把降魔降心「們」加入菜單裡面。一開始，每天降魔降心數三息，金樑換柱數三息，橐籥功快速帶過，敷衍了事。但，為何這樣練，降魔降心的手還會痠？計較一下，原來是手肘抬太高，調整調整。金樑換柱為何肩膀很僵？計較一下，手往外推一點就有些改善。腳蹲得很累是怎樣？計較一下，原來是蹲得太低，還真的要把膝蓋斜斜對好腳底湧泉，雙腳才會「像兩支筷子插入地下」；只靠結構的支持，下三關不用力，就可以不用辛苦的「蹲馬步」了。所以我的睡前練拳，有點像是在做實驗一樣，功、拳、劍進到我的練拳時刻，就會得到實驗報告，存在我的大腦資料庫中。

此後，降魔降心漸漸成為我最好的練拳夥伴。有時間的話，也不怕多站片刻。炎炎夏日，站一下降魔降心，彷彿出現一縷清涼感；冬天手冰腳冷，站一下降魔降心，手腳溫度回升，也不那麼冷了。

當時還不知道老師在 2015 年會把降魔降心、金樑換柱、橐籥功提升到無比重要的地位；以及今時此刻，金樑換柱竟成為汪群超師兄強調的重中之重。當時在練拳時刻的我，只是單純享受和降魔降心好友們每晚的相聚。

睡前的練拳時刻，就這麼陪著我，度過了我的大半人生。在晚上自己練拳時，偶爾會覺得，此時的我，才是真的我。但是，究竟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我還不知道，此時的我也還在夢境之中。

後篇

2013 年之後，我又增加了晨練時刻（可能是練拳成癮）。一天的練拳時間大概是這樣：早上先敲檀香棒，起床練青卵石、拳架全套。睡前是基本功法、拳架、劍法，上床後再練一次檀香棒，然後是守丹、養丹等內功。

2015 年某日，在山莊閒聊時，我跟老師報告我的一天練拳功課。老師聽到一半，笑笑地打斷我：「旭宏，你每天趁有空的時候練一下，想練的時候練一下，對你有幫助。」當時我有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我早晚練拳就是趁有空的時候、想練的時候練啊，還要找什麼時候？

不久，有一次上班當中到洗手間報到，左右無人，就把熊經練將起來。感覺滿新鮮的。有種偷偷練功的刺激感，而且跟早晚固定時間練習的感覺，不太一樣。後來嘗試著，趁在台上講課的空檔守一下丹、等捷運的時候晃一下大乘法（當然不帶外形）、趁洗手間沒人的時候來一段劍法⋯⋯一段時間後，好像有點了解了。

「每天趁有空的時候練一下、想練的時候練一下」，就是不在固定的時間練熟悉的功法、拳架、劍法。這樣有新鮮感，才能找到原來沒有的味道。

2016 年之後，汪師兄上課時也經常強調，要多在生活中「偷練」，如鄭曼青師爺所謂的「乘廢時」，利用一些零碎的時間來練拳，「在大腦開始作用之前練」，「現撈的，每一次都新鮮」。這就是老師說「每天趁有空的時候練一下，想練的時候練一下」的意思！只是汪師兄說得更直白。

汪師兄幾次改我的動作：「雲手的尾巴讓他多飄一下。」

我聽不懂：「請問師兄，『雲手的尾巴』是什麼？」

汪師兄：「你的動作餘勢未盡，你就煞車，開始做下一個動作，那就是只有在做動作而已，不是在練拳。讓他繼續飄，飄遠一點。」

是啊，做動作不是在練拳，只是在做套路而已。我是怎麼掉進這個坑裡的？

回頭看看我的練拳時刻，一開始是好玩的，新鮮的，每天反覆玩味，越來越熟，得到成就感。這部分是好的。然而數十年下來，不知不覺中，我的練拳卻陷入了僵化的模式。因為太熟悉了，所有的功法、拳架、劍法，信手捻來，都有我的多年苦功，還有什麼好說的？所以舉手投足，盡成套路。

真的，「練動作」時不是在練「太極拳」。或是說，照著動作練，是初學者不得已的學習方法，像我這種老咖，只練動作，每次都打成一樣的套路，就不算是在練太極拳。

「太極拳，好玩好玩練。」這句話老師時常掛在嘴邊，我們聽到「耳朵都快長繭」，聽而不聞了。我們練拳，可是很認真的，怎麼可以好玩好玩練呢？認真如我，每天固定做功課，其實也等於不聽話，不好玩好玩練，長久下來，就練成了陳腐的套路。

我當年不懂，相信有些讀者看到這裡，也不懂。

假設我認真地練老師教的拳，而且我沒缺課，老師說的我都聽到，也都照著練。那麼，我的練拳時刻還缺少了什麼？（先不談老師說不定有一半內容還沒講。）鄭曼青師爺《曼髯三論》〈中篇．論書〉：「六、新趣：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惟此新趣，淵明得之，是謂物惟求新，乃得溫故之趣耳。」就缺了「新趣」。感覺新鮮，活潑潑的好奇心，像小朋友剛學會騎腳踏車，搖搖晃晃繞公園的新趣。

我在上一期《原幾》文章〈尋找「先天」之旅〉中曾提到，老師給我的評語「你所記多半仍為後天所困」。何為「後天」？我現在很清楚，用自己的聰明才智找答案，找到的答案，大部分都是「後天」的東西。

「先天」的東西呢？我的了解是，要先放掉對自己「後天」的知識的執著，然後打開心房，等候「先天」的撞擊。也許有一些先天的東西會進到心房裡面。它不會在你的舒適圈碰撞到你，因為你的舒適圈都是「後天」的東西，不存在「先天」可以容身的空間。你只能到你不熟悉的地方，在不是平時練拳的時間練拳，這時也許會遇到一些「先天」的東西。然後感覺有些新鮮的東西滲透進來，讓你的頭腦更清晰，動作更靈動（或變樸拙，有時候樸拙才是好的），這就是「新趣」。

老師上課時，有提到：「太極的狀態，如清晨天氣下降、地氣上升，陰陽將判未判之際，天地將分未分之時。」「是活子時」。每天清晨，如果去研究地面附近的微氣候，得到「地氣上升、天氣下降」的氣流測量資料，地溫、氣溫變化的數據，那些都是「後天」的知識。「太極的狀態」不能只在清晨的時候出現，應該要隨時保持，所以稱為「活子時」。至於什麼是「太極的狀態」、「活子時」，如同禪宗的「開口便錯，動念即乖」，能夠用文字描述的都是「後天」知識。真正的意義，就要在剛好的時機，接受「先天」的碰撞才會「懂」。

所以僵化的套路式太極拳，就不是本門「先天太極九轉玄功」心法的「道家傳統太極拳」。所以老師給我的「仙人指路」：「每天趁有空的時候練一下，想練的時候練一下」，對我而言是救命金丹。也給有緣的讀者做為參考。

後記

那麼，現在我的練拳時刻有什麼改變？我還是一早練外金丹、拳架，晚上練功、拳、劍，再敲檀香、守丹、養丹等等。那不是跟原來一樣？因為，我和我的功拳劍老友們每天聚聚已經習慣了，一天不練，連覺都睡不好呀。

改變是有的，我又增加了「趁有空的時候練一下，想練的時候練一下」，在一天中不拘時地的練拳時刻。如同車子沒油了，要開到加油站加油，這「偷練」，是讓我加一點「新趣」，打開天線接收一點「先天」訊號的時刻。而且現在我早晚的練拳，也不再是照本宣科的套路練習，更多了點好好享受太極拳。我的天線儘量持續打開，接收先天訊號，把「後天」的東西替換掉。練拳時的陳腐「套路味」，我覺得現在好像有減少一些。

最後平衡報導一下，「練動作」並不是不對，初學者或動作不熟的人，必須先練動作。在練習正確動作的過程中，磨練太極拳的「結構」，俗稱「拳架」、「架子」，其實是很有意義的必經之路。更何況，許多人練的功、拳、劍，距離「正確」還有點遠。但是，如同老師 2011 年對我說的：「你都多少年啦，還這麼練啊！」資深的教練、同學們，要進階到下一個階段，就不能死練架子，而要找一些「新趣」了。

另外，每個禮拜六，到神龍山莊接受汪師兄的指導，彼此 talk talk，補充一些先天的線索，也是「加油」的方法之一。而且汪師兄會告訴我，哪些地方還是有後天的味道。

這是捷徑，識者得之。

刊登於 2025 年《原幾》雜誌第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