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芬 / 2025.02
［說明］本文為筆者讀書筆記，今藉此專題，姑且以上、下經之首二章濫竽充數，並誌一時感悟。文本以古本郭店楚簡、馬王堆漢墓帛書、以及北大西漢竹書等版本相參，又依據劉笑敢著《老子古今》所考校，而以帛書版為主，跳脫通行的王弼版，祈能接近《老子》原貌。為方便讀者查閱，括號內附註今通行本之章節。
一、帛45（今1）
道，可道也，非恆道也。名，可名也，非恆名也。
无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
故恆无欲也，以觀其妙；恆有欲也，以觀其所噭。
兩者同出，異名同謂。玄之又玄，衆妙之門。
【臆解】
前六個也字做為判斷句（肯定／否定）語尾，每一個也字總結一個命題，分別描述道、名、無名、有名的質性／狀態／內涵。後二個也字無義，分別做為二個命題的句中停頓語氣詞。
從語法上看，單稱命題的句子是由三個要素構成：主語、系詞[1]和謂語[2]。系詞通常是「是／非、為、乃」等，但這個「是」並不是「等於」「等同」，而是用來表達「主謂關係」[3]。以下逐句說明。
(1) 道，可道也，非恆道也。
古文常省略系詞、連接詞，及重複出現的主語（承上省略）。原文可作：
「道，為可道也，然此道非恆道也。」
（道，是可以描述的啊，然而這說得出來的道並非永恆至道啊！）
老子應世說法，不得不然，開宗明義先表明：道固然可說可述，但聽者萬不可以為我說出來的、甚至是你捕捉到的、你以為懂了的，就是至道，暫假其名而已。「道」無形無象，不可羈束，不被規範；「道」不設限，整個天地都是你的路。然而如同劉笑敢所說，老子在此並未否定「可道之道」（否則就不會有五千言傳世），而是要分清楚以下所說乃是落入名相的「有為法」，另有「無為法」。今本「道可道，非常道」，只保留後半截，簡化為：凡一切說得出的「可道之道」皆非至道。帛書本是複句命題，今本是單句命題，顯得片面而武斷。
(2) 名，可名也，非恆名也。
以下講有為法。此句句法推論同於前句：
「名，為可名也，然此名非恆名也。」
（名字稱謂，是可以命取的啊，然而這叫得出的名謂並非永恆為真啊！）
名，事物之代稱，所謂「物固有形，形固有名」（《管子．心術上》），或為學說、概念：「名无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成，謂之宜。」（《荀子．正名》）「道」是上層概念，「名」是次級概念，即「道可道也」所用來描述道的種種言詮、概念。所謂「非恆名」，意謂即便世間有為法，也不可拘泥名相，據以為真理。老子認為未有天地之前就存在的，誰能知之？只好勉強稱之為「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未知其名也，字之曰道。吾強為之名曰大。」（今25）古代「名」是生而命之，「字」是長而取之，連「道」都是姑且強稱，何況是「名」？
鄭太師爺《老子易知解》按語云：「所謂常（恆）道常（恆）名者，乃非仁義之人道。而老子獨取陰陽剛柔，稱天地之常（恆）道，而尤詡陰以勝陽，柔以勝剛，嫌人道以有為，為偽，故鼓吹無為。」換句話說，大道無道，大名無名，純是先天；一旦有了，可道可說 ，便是後天。
(3) 无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
這組是二個單句命題形成「無／有」對待句。為何要以無、有相對待？因為主題是「萬物」，講萬物之始生與長養。依前說，原文可作：
无名，為萬物之始也；有名，為萬物之母也。
（萬物自「无名」肇始而來，萬物依「有名」得以長養。）
如前述，系詞「為」並不解作等於、等同，而是主謂關係詞。名，是承接上句「名可名」而來，无名、有名即是「可名之名」，即是無／有的狀態。「道」賅含先天（无）與後天（有）二種狀態，此狀態且稱為无名／有名，不是具象實指之無／有，其後則提升為一種概念、境界。
如果將「名」視為動詞「命名」：「无，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无，命名為萬物之始。有，命名為萬物之母。）意謂暫且將萬物之始稱作无、萬物之母稱作有。而依照老子宇宙生成論「天下之物生於有，有生於无。」（今40），是以「无」為主語。相較之下，以「无名」為主語的斷句更能呼應「有生於无」思想。
「无名」一詞在《老子》書中數見，是道的一種指涉：
道恆无名，樸雖小而天下弗敢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所以不殆。（今32）
道恆无名（竹簡作亡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无名之樸。（今37）
大音希聲，大象无形，道褒无名。（今41）
以上數則可以佐證。[4]
(4) 故恆无欲也，以觀其妙；恆有欲也，以觀其所噭。
此處也字做為停頓語氣詞。故字有總結前言之意（是以、故而）。欲，意欲、存想、心動，《禮記．樂記》說：「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人的天性原本是靜的，與外物交感而受到引動，是天性的發動。）《老子》也說：「不見可欲，使心不亂。」（今3）无欲即「虛其心」，清空意識，即是「黜聰明，離形去知」（莊子「坐忘」）；有欲即起心動念，思想意志有一定的目的目標指向。
「噭」通「徼」，本義是邊界、巡循，這裡引申為動作、效用，「所噭」即「所顯現的效用」。其，宜指「道體」。譬如光具有波粒二象性，道也有二重性：無（為）／有（為），先天／後天，形而上／形而下。無／有是道的一體兩面，「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是萬物善始（生）且善成者。如同前述，老子不否定道的可表述性，亦不否定有（利）的那一面。人心亦然，有無欲的一面，也有有欲的那一面，但要知本末，所謂「知其雄，守其雌」，有欲是「雄」，要求表現性、功能性，無欲是「雌」，是寂然本心。因此，「無欲」可觀照道的幽微奧妙，「有欲」可觀察道的顯象功用。
恆字重出，很有意思，用法同於「道恆无名，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今37）「聖人恆无心，以百姓之心為心。」（今49）的恆字，表示一種常態。時時刻刻保持在既无欲又有欲的狀態，即體（无欲）即用（有欲）。
「道汎呵，其可左右也。成功遂事而弗名有也。萬物歸焉而弗為主。則恆无欲也，可名於小。萬物歸焉而弗為主，可名於大。」（今34）「恆无欲也，可名於小」，可見「无欲」通於道體。[5]
(5) 兩者同出，異名同謂。
以下四句，句法工整，為前文總結。今本作「兩者同出而異名」，意思是：名稱不同，而指涉內容相同。所謂兩者，即前述道之二重性：無／有。一般解釋是：無、有二者同出於道，皆是道之一體。或者說，無／有二者同時存在，所謂有無相生，合為道體，即「異名同謂」。
(6) 玄之又玄，衆妙之門。
通行本在兩句之前多一句「同謂之玄」，帛書本無，懷疑可能因「和其光，同其塵，挫其銳，解其紛，是謂玄同」中「玄同」而加之。
道，是本體（強名之）；玄，是道的屬性。老子提及「玄」者尚有：
玄同：「和其光，同其塵（漢簡作『同其畛』），挫其銳，解其紛，是謂玄同。」（今56）道，善與萬物同，此非凡玄妙來自於「同」，正言若反，和光同塵──看似相反的無／有卻同存於道，天下一切奧妙因此而出。
玄德：「道生之，德畜之。⋯⋯生而弗有也，為而弗恃也，長而弗宰也，此之謂玄德。」（今51）「恆知稽式，此謂玄德。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然後乃至大順。」（今65）玄德，道體所予之德惠。其德深、遠、反、順，也是玄的內涵。
玄牝：「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之根。緜緜呵若存，用之不勤。」（今6），是指道的根源。
玄鑒：「滌除玄鑒，能無疵乎。」（今10）鑒，通「鑑」，鏡子，此借指心體，玄鑒是合於道的心靈狀態，或是洞見、觀照。
試將老子與易經連結，玄與咸音近，意通。玄之又玄，是玄的疊加態，亦即咸與恆（綜卦）相疊加。漢簡本作「玄之又玄之」，「之」當指上文「兩者同出，異名同謂」。
本章闡述道的二重性，說明可道、可名之由，並分說其內涵，結尾讚嘆道之奧妙。
二、帛1（今38）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上德无為，而无以為也。上仁為之，而无以為也。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也。上禮為之，而莫之應也，則攘臂而扔之。
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也，而亂之首也。
前識者，道之華也，而愚之首也。
是以大丈夫居其厚，而不居其薄；居其實，而不居其華。故去彼而取此。
【臆解】
(1)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第一組句是全章總綱領，以上德／有德、下德／无德對舉，「是以」（因此）表示前後句的因果關聯性，其中關鍵就在「不德」和「不失德」。「不德」是不以之為德（不覺得、不當作有德），「不失德」是孜孜矻矻、唯恐悖離德性。不以為有德（無為），反而有德；努力累積德性（有為），反而無德。老子崇尚無為，「善行無轍跡」（善於行路之人不著痕跡），何況自以為德？「生而弗有也，為而弗恃也，長而弗宰，此之謂玄德。」一切自然本然而已。再者，如同老師／師爺常說「想鬆就不鬆了」，凡事，求之，不得也！
禪宗有個著名公案，可以合參：
「爾時（梁）武帝問：『如何是聖諦第一義？』（達磨）師曰：『廓然無聖。』帝曰：『對朕者誰？』師曰：『不識。』又問：『朕自登九五以來，度人造寺，寫經造像，有何功德？』師曰：『無功德。』帝曰：『何以無功德？』師曰：『此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隨形。雖有善因，非是實相。』武帝問：『如何是真功德？』師曰：『淨智妙圓，體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祖堂集》卷二）
梁武帝自以為造寺寫經，扶持佛教，有偌大功德，但從得道者角度看，猶如夢幻泡影般虛無，泯除差別相，一切都是廓然無聖。道家講無為，佛家講空寂；道家講有為，佛家講有漏。佛、道終極追求固然不同，其中妙趣可以相通。
再從句法上說，這也是老子典型的辯證句式——正言若反，例如：
「信（真、誠）言不美，美言不信。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善者不多，多者不善。聖人无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予人矣，己愈多。」（今81）
良藥苦口，忠言逆耳，自以為聰明的人就越淺薄，越樂於佈施的人越是富有，這些都是百經閱歷的人生智慧。其餘像是：大成若缺、大盈若沖、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等等。老子透過正反辯證，洞察到事物的實相（正）往往寓藏在表象（反）。然而，世人昧於表象且執著於所聞所見，對於真相至道反倒嗤鼻訕笑，才有「下士聞道，大笑之，弗笑不足以為道。」（今41）之嘆。
吳師爺說他從鄭太師爺那兒得一「反」字──「反」，也是老子教我們的重要心法。
(2) 上德无為，而无以為也。上仁為之，而无以為也。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也。上禮為之，而莫之應也，則攘臂而扔之。
這組句承前而發，上德還是上德，上仁、上義、上禮則是前述那個戰戰兢兢唯恐失之的「下德」。无為、為之，「為」指具體作為；无以為、有以為，「以為」是「以之為」，也可把為字讀作四聲，指的是動機目的效用。仁義禮都有其積極作為，而仁者大公無心，以人心為心，義、禮往往落入主觀價值，為禮者甚且制定框架而要求人人恪守遵行，不得踰矩。老子的觀察，可謂精闢入裡。
(3) 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也，而亂之首也。
此處「德」不是「道生之，德畜之」的德，而是前述「下德」——一般概念上的德性，含賅仁義禮智信等等，而此諸德性在老子心中顯然等而下之，離道愈遠。尤其是「禮」，因其具有強制性，偏離自然，更容易引起反效果，成為混亂的源頭──當忠信澆薄至於須要靠制度維持社會運作，這不僅是一種悲哀，並且是一條不歸路。
(4) 前識者，道之華也，而愚之首也。
識字本義是誌、記，引申為知識、認識。前識者，順文衍義，是指上仁上義上禮，但這些社會上的主流價值都是此前貴族掌握的知識系統所提煉出來的。
《史記》曾記載孔子問禮於老子之事。老子對孔子說：「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對比「孔子問禮於老子」所述，「前識者」在此姑且理解為：此前的知識（體系），即所謂「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的教言。
華，花之古字。孔子自詡「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但那些在老子眼中恐怕是花言巧語，與現實脫節。老子開宗明義已說「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世道中的仁義禮智，華而不實，想藉此復歸於淳樸，徒勞無功啊！
(5) 是以大丈夫居其厚，而不居其薄；居其實，而不居其華。故去彼而取此。
厚／實，此也；薄／華，彼也。概念對舉，以對應上述總綱的上德／有德、下德／无德。老子最後諄諄勸誘，希望大家掌握至道至德，做出智慧的抉擇。
刊登於 2025 年《原幾》雜誌第八期
[1] 判斷句中聯結主語與斷語的詞。
[2] 謂語即主語、系詞以外的部分，用來說明主語的性質、狀態或內涵、定義。可以是形容詞、動詞、副詞或名詞。
[3] 敘述句中，表達主語和謂語的關係詞。
[4] 《史記．日者列傳》有謂「此老子所謂無名者萬物之始也。」則司馬遷亦以「無名」斷句。
[5] 老子屢屢形容道體為微小、希夷、樸，如：「道恆无名，樸雖小而天下弗敢臣」（73）、「樸散則為器」（69）、「視之而弗見名之曰微，聽之而弗聞名之曰希，捪之而弗得名之曰夷」（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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