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環中 /2025.02

吳師爺〈從「無、有、有之始」談太極〉[1]一文寫於1992年，文中叩問天地四極、宇宙洪荒，欲探究造化初始⋯⋯然而，無論讀幾遍，只覺得天馬行空，無跡可循。直到汪老師〈補述：從「無、有、有之始」談太極〉[2]一文出，以「動之始」破題，以「從靜到動的轉換如何發生」這個問題切入，才稍稍摸著師爺文章的門檻。汪老師還在另一篇文章中寫道：「因為我也遇到相同的問題，甚至困在其中無法確定我的任何一動是否合太極之理？」[3] 隱隱然為我探索的課題——虛實／有無／陰陽——開一扇窗。我自然不是在實證功夫上面臨汪老師所遇到的問題，惟願向老君討消息，探一探拳理的依據。

沖氣以為和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4]氣以為和。(42)

無、有、有之始。始動的動力從何而來？

老子看待宇宙的形成，是「無中生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是邏輯（形而上）敘述宇宙的生化歷程。生，可以理解為變化、形成。老子在另一章曾描述「道」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25)可知這裡的「一」（有物混成）是道的虛寂狀態，從下句「負陰抱陽」看，「一生二」是指道動而分陰陽，或許可以想像是宇宙大爆炸奇點，以陰陽二種質性做為「有之始」的分別。如周敦頤所說：「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太極圖說》）兩儀分立之後，才有萬物的變動、演化、流行。而我們所要探討的「動之始」，關鍵在於「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二句。

從中醫角度看，前（任脈）為陰、背（督脈）為陽，老子「負陰抱陽」一句卻是背為陰、前為陽，讓人莫之能解，因此大抵只能籠統地說「陰陽一體」。然以對於陰陽的純粹認識，陰是有形的物質（形體），陽是無形的精神（神魂，也就是心），所以這句可以理解為：載負形體而懷抱神魂（心）。「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靈蘭秘典》）心主神明血脈，在五行中屬火，心與肝同是「陽臟」，心更是「陽中之太陽」。[5]陽為神，陰為體，「負陰抱陽」從太極拳角度看即是「神帥炁，炁帥血，血動體隨」（鄭太師爺語），以神來引領形體。

再者，如若必以中醫「背為陽，腹為陰」理論解釋，則「負陰」可以解作「陽背負承陰」，「抱陽」可以解作「陰腹抱持陽」，「負陰抱陽」即是太極圖之「陽中有陰，陰中有陽」。吳師爺嘗引鄭太師爺名言：「動則筋柔屬陰，靜則炁定屬陽」，此前總是大惑不解，完全顛覆「靜者為陰，動者為陽」（《黃帝內經．素問篇》）的認知。如今讀老子，豁然釋疑：「動則筋柔屬陰」，是陽中有陰，即是「負陰」；靜則炁定屬陽，是陰中有陽，即是「抱陽」。從虛實角度看，虛腳靈動（筋柔），是用虛用無，屬陰；實腳根定（炁定），是炁剛利有[6]，屬陽。

有了陰陽二氣，始得「剛柔相摩，八卦相盪」（「妙在二氣分陰陽」），此即「沖氣以為和」，也就是動力的來源。

沖，本義為水沖擊。《說文》云：「沖，涌搖也。从水、中。讀若動。」沖虛之「沖」的本字則是「盅」（中空），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說：「凡用沖虛字者，皆盅之假借。」[7]此處「沖氣以為和」之沖字，可同時具有這二層意義：虛也，湧流不絕也——既虛空又湧流不盡綿綿不絕，非炁而何？「沖氣以為和」，陰陽二氣摩盪湧動、渾淪消長——有點兒「清升濁降」的味道，活潑機變而達到「和」，也就是動態的平衡。和之至，就是「太和」。〈乾卦〉彖辭云：「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朱熹即據此解釋太和：「陰陽會合沖和之氣」，或者說是太極狀態。[8]

反者道之動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40）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25)

老子認為道的運行狀態是「反」，而「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25)，天地萬物皆依循道而行，我們不妨從這裡切入去尋找動力的來源。

所謂「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逝，往也，有流逝、運行、延展的意思；遠，無遠弗屆、窮盡極致；反，返也。道之大，廣袤無邊，無所不在，自然而然地流動延展，不知其遠而至於極盡，則本然油然地往相反方向發展，復歸於本原，再進入新一輪流行變化，如此周行不殆。

反，也是老子的哲學辯證法。「正言若反」是基於經驗事實的理性總結，以反顯正，以反求正，其形而上的根據，即「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而以反求正亦可說是「玄德」的表現（或部分表現）。「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然後乃至大順。」(65)此處「與物反矣，乃至大順」不僅包含以反顯正的意思，也有以反求正的思想。

應用在太極拳練習上，「大」、「逝」、「遠」、「反」即近年汪老師為改變我輩材質所採取的教學內涵。當我們的筋膜延展到極致（逝），形成飽滿的張力（遠），在臨界轉折處，清升濁降，利用回勢（反），虛實交替、移位換形，這就是動力所在。臨界狀態，就是要張力飽滿，才能形成「反」的動力，這就是「有之始」。至於何時為遠？何處是臨界點？蘇軾說得好：「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不可不」的時機點，透過不斷的練習，身體自然會知道。

汪老師在談到金樑換柱的練法時，說：「身體仍保持如滿弦之弓的張力，但肌肉的力量逐漸退場，代之以筋膜系統的彈性張力⋯⋯經過一段時日地練習，地炁似循著湧泉汩汩而上，並於尾閭處上脊梁並往上直衝破頂而出。」[9]這裡金梁換柱是利用左右兩邊筋膜延展到極致，形成地炁上衝破空而出的通道。所謂的中軸線／中定，並不是憑空想像，而是像太極圖，有了陰陽二氣鼓盪才產生中間那條抱波線，也就是老子所說「沖氣以為和」。

另外，還要留意「反」須得徹底到位。以「轉折點」來看，一「反」即復歸本原，也就是老師、師爺常說「注意兩端」。譬如捋手，兩手延展至極後回勢而反（轉折點），即刻虛實交替（汪老師強調重心即從前腳交到後腳），餘勢身手旋只是順勢而已。日前汪老師在道場指導劍式「海底撈月」時，亦重申此理：利用大鵬展翅餘勢延展而返，重心即交到後腳，右手右腳同步向左旋；身體向後與劍的左旋，都是因為張力大到讓中軸旋轉；延展得夠、內在張力越飽滿，越容易做到瞬間虛實交替（陰陽同出）。當然「向後」還須帶點「神」（負陰抱陽神帥炁）——「撈月的意圖」（汪老師語）。

前引汪老師文中結論說，「有為法是必要的，不是不好，只是不美」[10]（〈補述〉），強調「坐忘」心法，由有為歸返無為；在另一篇文章更直接說：「清升濁降解決了始動的問題，促成了心齋坐忘。」[11]（〈清升濁降的困惑〉）這也是吳師爺常告誡我們的話：「看你們也不是不認真，但你們卻花 95% 的時間練習那些我認為只值 5% 太極拳價值的地方。」秉此，在虛實變換之際所形成的那條S線，也就是和，就是守中，體會陰陽同出、陰陽相濟的太極味。

文末，僅以二句作結：

無中生有反為始，沖氣為和是太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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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吳國忠師爺〈從「無、有、有之始」談太極〉，1992 年 11 月https://shenlong-taiwan.org/2013/12/01/

[2] 汪群超老師 〈補述： 從「無、有、有之始」談太極〉，2019年《原幾》雜誌第三期。

[3] 見師著「清升濁降的困惑：N 讀〈老莊哲學的心齋坐忘〉與〈從「無、有、有之始」談太極〉」https://shenlong-taiwan.org/2024/12/12/

[4] 沖字，帛書本和北大漢簡均作「中」，依學者考證讀如「沖」。

[5] 膈上胸部為陽，膈下腹部為陰，《素問·金匱真言論》:「言人身之陰陽，則背為陽，腹為陰。⋯⋯背為陽，陽中之陽心也，陽中之陰肺也，腹為陰，陰中之陰腎也，陰中之陽肝也，陰中之至陰脾也。」https://www.drweichiehyoung.com/ch-clinical-discussions/2014/9/9/-110

[6] 《老子》第11章：「卅輻同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也⋯⋯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7] 如《老子》第4章「道『沖』而用之，又弗盈」帛書甲本作「盅」，第45章「大盈若『沖』，其用不窮」，楚簡作「盅」。

[8] 拙文〈和光同塵，生氣通天〉嘗探討「和」之奧義，或可參考。見https://shenlong-taiwan.org/2016/09/21/

[9] 見師著〈現在我對道家傳統太極拳練法的建議〉，2021年《原幾》雜誌第五期。

[10] 見前註2，原文：「太極拳動作外形是人所應由的道路，必須符合規範（如孔子之仁與義）；但規範是有為法，不美，須走一條自然之道（思想的道路），以坐忘為法門，直達天人合一之境界。」

[11] 見前註3，原文：「清升濁降是甚麼意思？怎麼練？怎麼用？我認為還是要回到這兩篇文章的主軸：『始動』與『心齋坐忘』。⋯⋯但問題是，如果你不知道太極拳之始動為何很關鍵，如果不知道心齋坐忘想呈現太極拳的甚麼樣貌，則清升濁降依然烏鴉鴉一片漆黑。」

刊登於 2025 年《原幾》雜誌第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