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群超 / 2022.05.08

緣起：這篇文章源自我的太極拳學生 Andy 因學習困惑而私下寫信提問。問題其實很單純，我卻回以長篇大論，這可能是一直以來的教學瓶頸不得不抒發之舉。學生的問題是關於本門太極拳內功（左家內功），在本文並非重點，因此我無意詳述這個內功的學習細節，只想藉學生的提問，表達「學習太極拳應具備的態度」。

學生 Andy 的提問：

左家內功第三關「閉五竅耳垂重」，從老師教授之後，我這麼多年練下來，總覺得練的很僵硬。尤其是吐氣後停止呼吸，同時間要有真炁向耳垂奔去，到這裡我已經完全鬆不下去了 ~ 炁從耳垂下，已經是神話了 ~

我總覺得練錯了，但又不知道該如何調整，如果停止呼吸，炁又要往耳垂奔去，感覺好拼命 ~
如果放鬆呼吸，那感覺好像練功偷懶，一點感覺也沒有，也不知道在練什麽 ？請老師指點迷津

我的回答：

1. 這個問題我想分幾個層次來回答，主要是對象之不同及對內功認識的深淺。對象與深淺不完全取決於入門的年資，而是對內功這一關（或說整個左家內功）的研究有多深。會用「研究」這兩字，來自左家內功是哲學、禪學或簡單說是道家的生活美學。如果不能明白這背後的道理，練習左家內功只會變成技術性的按表操課，久之必然無味。Andy 的提出的問題，顯然已經碰觸到關鍵的轉折，想尋求突破，不再只是如法的練，因為所如之法也必須隨時間轉變，總不能練了十年還在照書練。
2. Andy 遇到的問題是學習本門太極拳者必然會遇到的。曾經聽過吳老師講內功第三關或解答內功問題的同門，可還記得老師講了甚麼？如果不記得，這很正常，因為十個裡有九個半不記得。但記憶有時候只是被埋在比較深的腦海，透過一些方法還是找得回來。首先，先對著自己講授內功第三關，將自己腦子裡對這一關殘存的印象全部挖出來，一人分飾兩角：老師與初學者（從沒聽過這一關），用講的、用寫的、用畫的都可以。從這一關「閉五竅耳垂重」的「背景」講起，譬如五竅是甚麼？與五行的關係 … 等，再講這一關與健康有何關係？與武術應用有何關係？最後再談練法。整個講完了，再談自己練了 N 年之後的心得。如果覺得自己講得 2266 （哩哩落落），就回頭看《太極拳內（炁）功心法》這本教科書，比對吳老師在書上寫的與自己講的，看看自己落掉了多少？過幾天再重講一次，是否能將書上寫的完全重述。
3. 吳老師口授的內功與書上寫的完全一致，不多也不少。既然如此，看書不就得了，還需要現場聆聽老師將書上寫的內容講一遍嗎？這個問題等同於：聽吳老師親口講述與書上內容完全一樣的內功 1 遍與 10 遍、50 遍有何不同？這個問題也等同：聽吳老師親口講述與書上內容完全一樣的內功與聽自己講書上的內容有何不同？吳老師在口授內功之前，都會請在場的資深學生上台先講，一個人講不完全的，會再請下一位補充，直到滿意（面帶笑意）或非常不滿意（臉色凝重）為止。同樣的功法、同樣的過程會一演再演。老師的目的有二：第一、要確信資深學生對內功的掌握度（正確與深度），第二、訓練學生對內功的研究。
4. 請試著想像或模擬這樣的場景：在一個 50 人聽課的講堂，吳老師端坐在講台旁的座椅上，全場肅靜，等著聽吳老師講左家內功第三關。此時，吳老師點名你，就是你（沒有事先通知），上台來為大家講內功第三關，而且附加一句話：當現場所有人都沒聽過、沒學過這一關。請問：你有多少把握，至少能將書上的內容全部交代完畢？假如你之前已經通過考驗了，再次上台時，如果一開口還是一副背書的口吻，會立刻被吳老師打斷並說：「你講的都是我書上寫，看書就好了，還要你說！講你的」。後面那一句「講你的」不是講一些與書上無關的東西，而是用你自己的方式來描述這一關，內容既要涵蓋書上所寫的，還要用屬於你自己的口吻，以「歷盡滄桑者」的角度重述這一關。這裡有兩個要項：第一、講的好像這一關是你自己開創的那麼自然（而非在複誦、背書模樣），第二、不能漏掉這一關所有該講的東西（以書上為準）。背誦的東西不能說服自己，也無法說服別人，但一開始背誦是有必要的，先讓東西進到腦子的淺層地帶，再慢慢透過歲月的研究將其深植、深化（不是深埋喔！），變成自己的一部分，那會是生活的一部分，行站坐臥的一部份，舉手投足的一部分，是思想的一部份。也就能下意識地立即反應。當老師再叫你來講內功第三關時，便能如數家珍侃侃而談。到此，功夫才算你的 ~
5. 吳老師講內功鮮少超過書上的內容。反而，他想聽我們講，聽我們發問。我們問老師內功的問題，很少得到正面的答案，通常叫我們再回去仔細看書裡的內容，或看其他書。如老子、莊子、曼髯三論 … 之類的。或是要求我們練習時意念不要太重。只要問過幾次，大概就不會再問了。不再問的原因就是問不到直接的答案，何必問（但吳老師還是一直鼓勵大家問）。吳老師的意思是，答案就在你追尋、探索的過程。如 Andy 所述「如果停止呼吸，炁又要往耳垂奔去，感覺好拼命~」、「如果放鬆呼吸，那感覺好像練功偷懶，一點感覺也沒有，也不知道在練什麼」，兩者的衝突，令人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問吳老師，得到得答案會是「寧願是後面那一個沒感覺的，也不要前面那個拼命的」。學生的疑惑一定是：努力學拼命做有甚麼不對？而沒感覺、不知道練得對不對的，還能練下去嗎？繼續論證下去之前，有個觀念必須先溝通：內功不等於太極拳；太極拳有內（炁）功；練習某一關的內功，遇到的困擾有時候可以用時間解決，有時候必須靠太極拳的其他內容得到啟發，譬如拳架、推手、八法、甚至發勁都可能在某個環節啟發你對內功第三關的認識。當然也需要靠內功其他關的幫忙。
6. 我在臉書也寫過不少關於內功第三關的「我思我見」。譬如，在 2020 年 1 月 9, 17 日的兩篇文章：「閉五竅蘊太極狀態 耳垂重促濁降清升」。在我繼續論述第三關之前，是否先看看我兩年前的看法。對我而言，透過教學、寫作，太極拳功夫逐漸長進，因為每一次都必須深刻地思考，這一關的意義在哪裡？能用嗎？用在哪裡？對健康有幫助嗎？我有多少把握我講的是對的？我要如何告訴別人這一關該怎麼練？面對 Andy 上述的問題，我要怎麼回答比較好？本來 Andy 是私下以 email 問我的，他的問題讓我嚴肅地思考內功傳承的進展，尤其在疫情拖這麼長的情形，神龍所傳承的左家太極拳該如何進行？
7. 前六項說明 + 兩篇「閉五竅蘊太極狀態 耳垂重促濁降清升」大概能說明左家內功練習的輪廓，簡單說，左家內功不是純技術性的功法，不光靠勤奮練習能畢其功，而是仰賴觀念的改變，尤其是道家思想這條路線。所以吳老師稱本門太極拳為純道家太極拳，這來自道家思想看事情的角度往往能直指核心（較無牽無掛、無心無肺），因此從世俗角度看來矛盾的現象，從道家的角度可能一點也不違和。譬如吳老師常說：練太極拳一天當三天用、一個指頭錯了都是要命的；話音一落沒多久，回過頭又說：太極拳好玩好玩地練、錯一點有甚麼關係呢，不要怕犯錯。「一天當三天用」的心態與「好玩好玩地練」不衝突嗎？好比 Andy 提到的「感覺好拼命」，一放鬆又好像「練功偷懶」。老師的教學常常出現讓學生覺得矛盾之處，歸因於彼此站的角度不同所致，不是老師年紀越大了忘了自己前段講了甚麼而對不到自己的後段。尤其是左家內功的每一關都配合呼吸練，而初學練拳架卻不能管呼吸的，這個呼吸的管與不管，衝突也很大。一般的腦袋處理不了這種衝突矛盾，必須借助道家的思想～
8. 回歸到 Andy 的問題，仍是要提出解決的辦法，不是寫一大篇之後要學生自己想辦法解決。前一點提到左家內功的每一關都配合呼吸練，但呼吸不像心跳之不可控制，呼吸雖然有自己的節奏，卻也容易受腦袋指使，可重可輕、可快可慢、可粗可細、可短可長。而太極拳要求呼吸要「輕、慢、細、長」，這可不是一廂情願的想法，想怎樣就怎樣，還得問問腦袋大人同不同意。腦袋優點不少，但就是「火大」，火大燒腦，導致呼吸偏向「重、快、粗、短」。所以練習左家內功必須理解腦袋的缺點，學習避開腦袋大火的延燒，達到無腦（= 無火 = 无灬）狀態。這便有點修行的味道了，所幸左家祖師爺的智慧，在這一關前面設計了「展眉心笑盈盈」（內功第二關），以「神凝一處」凍結眼神，也「凍結」了心火。所謂眼為神之窗、眼為心之苗，將心之苗「凍結」，則火不再炎上。只要神凝一處做對了，問題便迎刃而解（左家功法的順序安排還是有跡可循）。問題是如何做到神凝一處？可不是眼睛圓圓的瞪著前方一點不動，關鍵在「展眉心」，眉心如何開展？吳老師在 2015 年講到這裡說：像關老爺眼睛的鳳尾，往兩邊拉得長長的。是的，就是眼睛餘光射向兩邊無限遠的地方，即所謂神馳，神馳則念滅。念滅則神凝。念頭都沒了，腦袋便休息了。此刻的呼吸狀態就是第三關吐氣到一個程度後，停止吐氣的狀態。停止吐氣，不是不吐氣了，而是不管吐氣不吐氣了，念滅神凝，突然像進入外太空一般寧靜（想像電影的音效）。吐氣繼續，但是非常微弱地自然吐氣。能做到這裡，已經成功一半了。
9. 第三關除了得到第二關的幫忙外，後面第四關「降心窩須涵胸」同樣以降心的方式，將心火往下引到丹田下方，守在丹田，達到心火不炎上的目的。換句話說，透過第三關希望做到呼吸平靜無風，吐氣不像吐氣，吸氣不像吸氣，好像不吸不呼的狀態（太極狀態），也就是輕慢細長的極致表現，達到這樣狀態的前提是腦袋非要好好閉關休息不可。但極致的表現是裡想、是目標、是階及神明的表現，在練習上還要有步驟，慢慢推進。譬如，練第三關的同時，也要玩玩第二關的展眉心，試試眼睛餘光奔向遠方的感覺。而在吐氣後，停止吐氣的練習，可以先試試吐氣 50% 就停止吐氣，不一定要 90%，甚至從 30% 也可以，用嘗試性實驗法，慢慢玩味。而且，只練停止吐氣就好，至於身體的炁奔向耳垂之後再下放，這些都先不練，只是專心嘗試停止吐氣後，觀察發生了甚麼事？接著再吐完，再吸氣，呼吸會不會就順暢了，先處理這個問題再說。
10. 練習「吐氣到一定程度後，停止幾秒鐘，再繼續吐完」難道不需要腦袋介入嗎？將腦袋冰起來能做這些嗎？當然不是如此，這是用腦（心）的程度問題，有時候說這只是個「意」，意思意思而已，不可以意念太重，即所謂「心火善用」，因此「心」不是不用，而是善用之。如果要繼續說明何謂「善用」？又會墜入文字與思想之深淵，不在此追究。

結論：吳老師常說練拳要「依理如法」。但老師口中說出來的「理與法」，學生聽進去後難免打了折扣，甚至誤解。因此學生必須對理與法持續地關注、研究、修正，並在練習中反應出來。若沒有把握，必須與同儕、資深師兄姊們印證、最好向老師求證。千萬不要抱著初學時聽來的「理與法」三年、五年，甚至十年不變，這肯定錯了。何況老師也會因時、因地、因人施教，因為太極拳之「理與法」服從「簡易、變易、不易」的法則，亦即「方法要簡而易從」，從簡下手，因為容易上手，如此逐級而上，且每級相對於前一級都是簡而易從，如此拾級而上，級與級之間皆簡而易從，乃能越爬越高。

舉例來說，初學者學習左掤，面臨兩手、兩腳與方向的變換，光是踩對腳步、比劃出各種手的動作就很難了，何況要做對？若以「簡而易從」的角度出發，教練可以設計相對簡單的動作，讓學員慢慢適應。譬如，先管兩腳，兩手可以攤開如金樑換柱不變（或是從金樑換柱接著練）或是兩手可隨意擺動來幫助身體平衡（中正安舒），等腳步熟練了，再慢慢加入手的動作（可以再細分幾個階段），如此彈性變動的方法，即便過程中有不合拳理之處（譬如動手），也是暫時的變通方法，隨時可以拋棄。以上粗淺描述太極拳「簡易」之必要，及採取「變易」之變通，以應初學者當時的學習情境，此因人制宜之道便是太極「不易」之理。拳架的學習如此，內功的學習也是如此。教練與學生都必須抱持「簡易、變易、不易」的態度拾級而上，千萬不要越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