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群超 /2025.02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道德經》第五章

練太極拳以行炁為主，身體動作皆因行炁而來，即拳經所謂「以心行氣，以氣運身，運而後動」。但如何行炁？炁如何運身？運而後動又是甚麼味道？這一連串的問題始終困擾著學習者，因為常人對這套被稱為先天的運動模式非常陌生，無所適從。幸運的是，神龍太極拳有一套傳承自道家的功法[1]，法理俱全，提供學習者可依循的練習方法，其中之一稱為橐籥功。

以橐籥為名，便是欲練出老子這段話所說的：「虛而不屈，動而愈出」的橐籥特色，以此效法天地之生生不息。而人立足於天地之間，若將天地比喻為大宇宙，則人為小宇宙，人以效法天地為長生久視之道，這也是學習太極拳的目的。

鄭曼青師爺在其著作《老子易知解》解釋橐籥（註云鼓風罏）之所以能「虛而不屈，動而愈出」：以其中虛，故不致竭，動而愈出，以應無窮。這其中的關鍵在於「中虛」，這也是練習橐籥功的基本條件與關鍵。不過初學者往往被外形動作影響，忽略了維持身體的中虛，導致所練之橐籥功空有橐籥之名，而無橐籥鼓風之作用。何謂中虛？我認為可以分兩部分來談：

第一、以身體作為鼓風罏，必先能氣遍周身，好像將身體充之以炁，接著不論進退、往來、吞吐皆應時時維持其炁之飽滿，此時全身筋膜當感受到如圓（球）的內在張力。理論雖如此，但人因舊習所累，亦不諳橐籥運作的原理，致無法正確執行兩手開合之動作，往往一出手便破壞了內在張力，不能維持鼓風罏「虛而不屈、動而愈出」的作用。

這也是為什麼橐籥功會牽涉到任督二脈的前後推移，這種看不見、說不清的身體內在表現，全是為了維持身體在雙手開闔與吞吐之間，始終呈現飽滿之張力，好像橐籥（鼓風罏）無論在推拉之間，內部始終飽滿而能完整地送風，沒有任何洩氣虧損。若練成擺動兩臂的擴胸運動，便毫無鼓風的效果。

值得注意的是，任督二脈之推移，並非以任脈向後推督脈、或督脈向前推任脈的方式操作，而是以維持任督二脈之間的中脈天地掛勾為依歸。因為無論是吐氣兩手往前包捲、或吸氣時兩手往後捲開，都以中脈為中心，而中脈是一條中虛之線，並非實體，當兩手從身體兩側包捲／捲開的過程，不能牽動這條中虛之線，所謂「磨轉心不轉」（石磨能運行不輟，以其中虛，阻力最小），因此必須在「神帥炁」的引領，以筋膜之彈性（也可以說以炁）完成包捲與捲開。

這個概念與龍捲風、漩渦之中虛同，必須維持中虛方能運行，甚至藉勢擴大。鄭師爺進一步解釋：人如能守中以法天地，則不在多言；多言，必致速窮，不能以應無窮。此處之「多言」在橐籥功的練習等同於兩手的亂動、妄動、擺動，不但破壞了中脈（中虛），在應用上這種動法將窮於應付四方而來的攻擊。此解亦符合王弼注釋：愈為之，則愈失之。

人之守中不多言，猶如天地與聖人不以仁為仁，對待萬事萬物皆守中，無所偏愛、偏見或預設立場。守中即不偏不倚，如此方能左重則左虛，右重則右杳，能應付無窮之來勢。否則一旦心存既念，會愈說愈窄（多言數窮）。這也是橐籥功必須守中（維持中脈如一條綁住兩端緊繃的弓弦），而以筋膜（炁）捲動肢體行開闔之作用，如此便有了橐籥（鼓風罏）的模樣了。

第二、橐籥功看似兩手的捲開與包捲的動作，實則是全身筋膜的彈性運動。身體中脈為全體之中虛線，筋膜之延展與收縮圍繞在周圍。但僅守此身體中脈而不顧及四肢尚不能濟事。四肢可視為軀體之外的獨立個體，如拳經所謂：「一處有一處虛實，處處總此一虛實」，四肢也有各自的「中脈」要守。譬如手之中脈，亦稱中經，從中指尖對到肩關拉一直線。與身體之中脈同義，手之中經也必須拉滿弦，延伸到指尖之外的遠處，所以五個指節好像要脫開似的呈現飽滿。更重要的是，兩手之捲動必須圍繞著中經而旋，同樣不可牽動到中經，其旋動必定是運而後動的方式。兩手如此，兩腳也是有自己的中經，位置貫穿湧泉、委中與承扶，雖看不出甚麼動作，但運作原理亦同上。

以上說明橐籥功「守中」之必要與做法，而「守中」方能效法天地，讓身體這個小天地也能虛而不屈，動而愈出。但天底下最難的就是守中，「中」在何處？如何「守」之？這讓我想起鄭師爺創立的太極拳社，取名「時中學社」。南宋大儒朱熹對於「時中」有精湛的論述。他指出：

「君子而時中」，則是「中無不正」；若君子有時不中，即「正未必中」。蓋「正」是骨子好了，而所事有未恰好處，故未必「中」也。「中重於正，正未必中」。蓋事之斟酌得宜合理處便是中，則未有不正者。若事雖正，而處之不合時宜，於理無所當，則雖正而不合乎中。此中未有不正，而正未必中也。（《語類．卷67》）

練習橐籥功之關鍵在知中、守中與時中。學習者多半只注意「正」而忽略了「中」，一味地求「正」（外形看得到的正確）便以為已是「依理如法」，卻落入「差之毫釐」之域，一晃眼便是數十年。老子之守中借鏡天地不仁以生生不息，儒家之「中未有不正」則以人情世故之「斟酌得宜合理處」比喻之，似乎較貼近人心，有助於練習橐籥功時斟酌那些看不見的內在動作（如任督二脈之作用），以維持五心之通暢（五條中脈之中虛），使內炁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循環不已，生生不息，延年益壽。

吳老師教學時常說：「太極拳要進步，必須多讀書，尤其是線裝書（古書之意）。」還說：「你師爺說太極拳是儒家道家各佔一半」，鼓勵我們讀鄭曼青師爺的書：《論語釋旨》、《學庸新解》、《老子易知解》等。晚年造訪祖庭三清觀後，常提到三清觀修練太極拳的「觀心洞」、「別塵洞」等，這些太極拳的教學不但令一般正常人費解，連我們這些長年跟著旁邊學習的學生也摸不著頭緒。有時候我都搞不清楚，到底是橐籥功幫我理解了老子的守中與儒家的時中，還是反過來以儒道之理來理解太極拳之易。不過人生若能過得「斟酌得宜合理」，入這神龍太極拳寶山，便沒有空手而回。

刊登於 2025 年《原幾》雜誌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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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這套功法稱為左家功法，左家之名，來自目前可考據資料中，有明確姓名的傳承者：左萊蓬。左萊蓬學藝後成為道士，其師亦為道士，因此這一套左家功法被認為是崇道家之術，至於更早之源頭目前尚無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