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群超/ 2023.07

緣起

2022年突起一波疫情，讓山莊的課程暫停了近四個月。停課期間放緩了平日上課的節奏，給我多一點機會思索「如何學好太極拳」這類課題。其實，每週上課前為安排上課內容，總讓我想破頭，希望課程新鮮有趣，不炒冷飯。不論思考的方向為何，開始的命題一定是：太極拳進步的關鍵是甚麼？或者說，怎麼練才能跨入太極之門？八月中決定復課日期後，心中突然生起一個想法；道家練功強調以百日為築基的單位，中醫也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一百天跨越兩季，讓身體歷經氣候變化，並有足夠時間調整、改變。因此想以主題式的課程重新出發，並以百日為時程，試著從不同的面向切進太極拳，找到進步的突破口。第一個主題選擇左家功法之大乘法，因為吳老師說：大乘法佔太極拳勁法的百分之六十。既然這麼重要，加上我在大乘法的學習上吃足苦頭，於是決定從最關鍵的題目下手。

段子一：列子御風

有一次在雲房上文課，老師問大家：鄭師爺的〈體用全歌〉裡有一句「御風何似頂頭懸」的「御風」是甚麼意思？並提醒「御風」二字出自《莊子‧逍遙遊》「列子御風而行」，且僅此一處。老師的問題問得大家一愣一愣，我也覺得很無厘頭，根本無法將所學的太極拳與御風連結起來，頂多針對頂頭懸發揮，將御風當作頂頭懸的另一種說法。最後，老師也沒說明，要大家回去想想。爾後，再也沒提問過。

隔幾年，三清閣落成，老師很是興奮，說終於可以享受月下舞劍的時光，並指著雲房的一幅對聯：「劍氣非關月，書香不是花」，強調劍氣是練出來的，不是來自月光之映照。提到劍氣便說，舞劍當令劍脫手而出，再以劍穗帶回，似御劍飛行，身隨劍走，步隨身換，穿梭林間，逍遙自在，太極之劍當如是也。

聽老師講過幾次「劍要脫手而出」，總覺得太「武俠小說」了，不過卻印象深刻。直到有一次練「撥草尋蛇」接「懷中抱月」，耳邊響起老師的口令：大膽滑步、滑出去、劍飛出去、身體跟上劍、在最遠處把劍帶回——一個向後的大滑步，將劍帶回懷中，整個人手腳一起縮進來似的。有幾次都覺得劍快離手之際，將劍帶回；下一劍「宿鳥投林」再飛一次劍，飛到最高點，「烏龍擺尾」接下來，瀟灑極了。這過程當然少不了劍脫手而出跌落地面的慘狀。當我反覆練習這幾劍時，終於理解為何老師教劍時（教拳亦是），總要求我們要做到極致，伸展到最遠，如「懷中抱月」、「宿鳥投林」、「夜叉探海」、「大鵬展翅」等等；屈回也是，如「懷中抱月」之抱劍於懷裡、「靈貓捕鼠」、「燕子入巢」⋯⋯。因為「極致」的練習，才能掌握御劍飛行的技巧。

身體開展到極致，才能累積屈回的彈力（能量）；而後再開再闔、周而復始，如列子御風「旬有五日而後反」，飛個不停。這中間須掌握的關鍵，便是在開與闔的轉折處，能維持能量的轉換不使斷續。實際的做法是身體之「闔」（縮回、屈回）來自「開」（延展、伸長）所累積之欲回的彈力，當延展至盡頭時，必須順著回彈之力屈回。而屈回如彈簧之壓縮，同樣會累積下一次開展的彈力。於是一開一闔皆有所據，[1]如能維繫這樣的轉換，便猶如列子御風「旬有五日而後反」，亦如拳經所謂「長拳者，如長江大海滔滔不絕」。

如此說來，如御風的關鍵是藉風取得持續飛翔的動力，而長拳者，必須藉身體筋膜之轉折取得往復的動力，所謂「動盪、盪動」。當身體延展如彈簧之變長，必能隨劍飛得更遠；飛得越遠，彈簧欲回之內在彈力越大，直到飛行之劍減速至零，便可藉彈力吞回（劍隨身回），繼續飛行。這不就是大乘法的精神嗎！於是我重新理解了大乘法的奧妙，重練大乘法。此刻大家不妨重新審視自己認識的大乘法，如同老師常要我們打掉重練，歸零後重新來過，目的是斷開過去思維與身體的習慣，如鍛鐵成百煉鋼，必須不斷地重複打掉原本的雜質，才能呈現純粹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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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吳老師常說：練拳架是改習慣。將後天養成的習慣改為符合太極之理的先天習慣。所謂後天的習慣指動作是依據頭腦的指揮做出來的，並非如先天習慣的動作，是依據前一個動作的餘勢而來，聽令於身體。讀者不妨想想自己的拳架動作到底是做出來的，還是根據身體筋膜的開闔而來。

段子二：鄭子御炁

鄭師爺名言：「發勁，炁到而已」，開啟了許多太極拳愛好者對炁的追逐。但，請問「炁到」是甚麼意思？或問「炁」指甚麼？炁「到」是到達哪裡了？鄭師爺解釋了嗎？吳老師說明了嗎？如果是，那是甚麼？可以說清楚嗎？

「炁到」是甚麼意思？

引用鄭師爺另一句名言「神帥炁」說明炁之流動以神帥之。帥之，有領導並指引方向的意思。因此炁到，不管到哪裡，皆來自神之引領。鄭師爺在《曼髯三論》說：「論畫本乎書，筆無神、墨失韻者無論矣，重形及失形者亦無論矣，必曰貴神而賤形，則近之。」以詩書畫論太極拳，同樣注重神行形活，因神帥炁，神行則炁行，炁行能運身，運而後動，故稱太極拳為炁功拳（有神力）。

早期吳老師的教學比較偏重炁，較少談神（談內功第二關「展眉心、笑盈盈」則較常論神）。晚年發現我們難以擺脫形之束縛，批評學生的拳架「滯」而不活。我認為這是學生過分注重炁的緣故，如拳經所言「全身意在精神，不在炁，在炁則滯」。當重炁而輕神時，便本末倒置，反為炁所困，表現在肢體則是滯。於是老師的教學策略丕變，除了要求學生先不管丹田炁不炁的，坤腹只准放鬆，甚麼都不管，先符合拳經所謂「腹內鬆淨炁騰然」。更經常提及鄭師爺這句「神帥炁、炁帥血、血動體隨」，這才是拳經「以心行炁、以炁運身、運而後動」的方法。

反映在教學上有幾個明顯的改變，舉例如下：

1. 起式第四動與第五動：比較吳老師在 1996 年 12 月 2 日寫的文章〈現在我對傳統太極拳練法新建議〉中關於起式第四動分解動作的說明，偏向以河車倒運的方式詳細說明炁的運行方式與路線。晚年見學生們在這一動表現得窒礙難行與猶豫不決，便避談河車倒運之類引人遐想的說法，更常說神帥炁，神在前引領兩手指尖往前而去，瀟灑、輕靈且不怕犯錯，大膽地往前延伸，好像全身一起跟著飛奔而出，連地氣都要跟上來似的，直到最遠處兩手及全身再一起反彈回來，便是第五動。並建議我們回去多練這兩動，連續十次，每天練習幾回。
2. 按手的精神：仰之彌高。2014 年自參訪山西太原祖庭三清觀回來後，第一次上課，便要求大家擺出按手前的姿勢（重心在左後腳），帶點大乘法的味道往前按一點點，隨之往後回到原位，如此小幅度的按手來回數次，之後再慢慢擴大幅度，直到虛實交替至前腳，完成按手。學生們剛開始練不到幾下，老師便喊停，說道：「你們都在撐、在推，看看你們按手的兩手指尖朝下的樣子，哪來的炁功拳呢？按手的精神是仰之彌高，意謂全身之炁往高處、遠處飛奔而去，而帶領者便是神（意），以神帥炁，而指尖的角色是領頭羊，在旗手的招喚下，率領大軍飛奔。一旦指尖低垂，便無神，無神則炁不能行，炁不能行等於水不流動，等於滯。此時，後腳移至前腳不是撐，就是蹬，沒別的了。」

指尖就是劍尖，或說劍是手、手即是劍，劍之飛行等於手之飛行。劍脫手等於肩脫開（只剩一線懸著似的），身隨劍走是開展，劍隨身走則是屈回，所維繫者「全身筋膜」而已。而筋膜之伸屈來自炁之能行，於是一切便回到神。理論如此，身體必須到位，我認為這是本門祖師爺設計大乘法的源頭。

結論

吳老師出了這一道「御風」的題目，在我腦袋盤旋數年，心想一定要解答出來。但擺著擺著，一晃幾年過去了。今年初發了豪氣，敦促自己在大會演講時，回答老師這道題目。也許頂著這壓力的關係，腦袋開始生出線索來，這道題目不再那麼遙遠，開始慢慢接近了。每個人都可以來解這道題，沒有標準答案，只有一路繼續追求下去。我的解答代表我的研究歷程，只是分享，大家參考便是。

刊登於 2023 年《原幾》雜誌第七期